我做野生动物救护的这些年 | 故事FM
很多人小时候都对动物特别感兴趣,不少小朋友都在家里尝试着养过小鸡、小鸭、小猫、小狗或者金鱼、蝌蚪一类的小动物。
今天的讲述者陈月龙,是一位生活在北京的 80 后,他自称为野生青年,因为他从小到大就痴迷于跟各种动物打交道。长大后,他所从事的也正是自己从小就梦寐以求的职业——他目前在南京红山动物园工作,是一名野生动物救护中心的工作人员。
当别的小朋友还停留在抓抓蝌蚪、摸摸小狗之类的普通操作时,小学时的陈月龙就已经坐在新华书店里研究《笼养鸟大全》、《龟鳖养殖技术》这些东西了,一听就不像是小学生看的书。
而且,只要是城市家庭里能养的小动物,陈月龙都养过一个遍。课余时间他也会在小公园、花鸟鱼虫市场、动物园等地流连忘返。在这个过程中,不能说获得了多少了不起的知识,但是他逐渐培养起了对动物敏锐的观察能力和观察意识。
我家是北京的,住在陶然亭公园附近,所以小时候我常去公园里溜达,见过不少的动物,小蝌蚪、蜥蜴、翠鸟,还包括一些奇形怪状的鸟,比如戴胜,嘴巴尖而长,头上冠很大,还挺好看的。
■ 戴胜鸟(上)和陶然亭公园 图/来自网络
记得有一次我去北京动物园看河马,但河马一直泡在水里不出来。忽然,我突发奇想,「河马藏在水下的尾巴长什么样?」。就这样,为了看一眼河马的尾巴,我便一直蹲守在河马馆旁。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四个小时的等待,河马出水了。我当时确实看到了河马的尾巴,它的尾巴皱皱的,有点毛。
其实我已经记不太清当时看到的画面了,但为了看一眼河马的尾巴,我在动物园等待了很长时间这件事,我记得非常清楚。
■ 北京动物园的河马 图/来自网络
我大学学的是生物技术专业,也是因为考不上其他的了,就凑凑合合挑了一个听起来跟动物沾边的。
可是刚一进大学,我就后悔了,因为这个专业主要研究微观事物,其实根本接触不到动物。那段时间,我只能靠去北京动物园当志愿者聊以慰藉。
大学毕业之后,我去了专业对口的生物公司,研究抗体什么的,非常没意思,上班对我来说就是煎熬,每天一上班就盼望下班,得空就刷手机,看一些养动物的视频。
在这个公司,我待了不到半年就辞职了,我觉得还是应该去做饲养员,做自己喜欢的职业。然后有一个人告诉我,「有一个动物救护中心你可以去」,我就去了。
这个岗位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有很多人竞争上岗,实际上,这份工作根本没有什么人愿意去。招我进来的那个人也说了,工资会比较低,但我的态度还是比较坚决的,我觉得我就应该干这样的事儿。
当时我 23 岁,挣多少钱对我来讲不太重要,追随梦想才是更重要的事。
在北京动物救护中心工作的时候,陈月龙担任的主要是爬行动物饲养员的角色,当时他所接触到的主要是执法罚没来的保护动物。随着对野生动物了解的深入,陈月龙觉得自己想要的好像不止于此,所以在干了 5 年之后,他跳槽去了猫盟。猫盟是一个专注于中国野生猫科动物保护的非盈利机构,主要关注的有虎、豹、亚洲金猫、欧亚猞狸、兔狲、豹猫等中国本土野生猫科动物。 在这里,陈月龙从事了更多和野外相关的工作,当时的第一趟旅程他就跟着同事们去了位于四川的白水河保护区,为了寻找熊猫的踪迹。
原先我不太理解为什么大家都那么喜欢熊猫,感觉他们只是靠可爱博取关注,而我在猫盟的一次调查,彻底改变了我的想法。
当时我们要去成都附近的白水河保护区,目标是要用相机拍到熊猫。保护区以前是有熊猫的,后来因为汶川地震,多少年过去,都没有熊猫再出现过。所以我们想试试,能不能在这个地方再找到熊猫的踪迹。
为了这个目标,我们需要去那些熊猫会出没的地方,其中有一条线路,我们背着睡袋,连续爬了三天的山,才到达目的地。
■ 四川白水河自然保护区 图/来自网络
成都处在四川盆地的中心,盆地周围都是很陡峭的山,直直地插到半空中。所以越往外走,地势越艰难。我们开车刚到保护区时,在那山底下看,我们的同事说,「这个地方连猴子都爬不上去。」
猫盟做野外调查的业务能力很强,那次调查我一路听团队中的大佬指挥。因为四川那边常年下雨,加上茂密的植被覆盖,很多竹子会阻碍你的去路,自然环境和复杂的气候变化,让那条路线变得非常艰辛,所以怎么走,能活着走出来,非常重要。
我们第一天从早上出发,爬到下午三四点,然后开始扎营。帐篷刚支起来,我就把睡袋打开,倒头就睡。团队中的其他人还在忙着生火,我已经全然不知,只感觉火烤起来暖烘烘的。
当时别人还给我拍了张照片,后来我看到这张照片,觉得自己死了之后应该就是照片里那个样子。
那次野外调查后,我对熊猫这个物种充满了敬畏——熊猫原来不是在动物园里那个样子,而是在那样糟糕的生存环境里,在我觉得自己简直要死过去的地方,仍能自在生活的样子。它们真的非常神奇,有非常强大的生存能力。
我们当年爬了三天的山,在熊猫出没点架设的那台相机,一直在工作。虽然第一年没有拍到熊猫,但在第二年,那台相机真的拍到熊猫了,那是白水河保护区在汶川地震 10 年后,第一次拍到野生大熊猫。
我在猫盟待了三年,那三年对于我意义非凡。以前我做野生动物救护,只关注到了个体野生动物受了什么伤之类的,但是在猫盟的三年,我有机会去到那些动物的栖息地,去看它们生活的地方,关注他们生存的状态,知道他们这个群体面临怎样的威胁。
猫盟的一个重要保护物种是华北豹,主要集中在山西,我在山西待过一年多的时间。
我感觉在那个地方,人与野生动物的关系非常的和谐,人在村口农田干活,隔着条小河,从对岸的山坡上走下来一个狍子,在河里喝水,当地人抬头看见是狍子,也不会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就接着干活。
他们的饮食习惯也就是土豆、西红柿、面条、包菜,很少吃肉,村口遇上个狍子,也不会想着打回来吃。
这种情形,放在南方很多地区,是不太可能出现的。诸如两广等地方,别说狍子跑到村口,就是在山顶上,都能给你打下来。
我们去安徽做调查时,民宿老板一听说我们晚上要出去找动物,突然变得格外兴奋,向我们各种打听,看有什么收获。他们当地人晚上随便出去溜达,都会想搞点动物回来,不搞点动物回来,就好像亏大了。
我做了很多野外调查后才了解到,城市的发展,公路的修建,人与动物的关系,这些因素都可能对动物造成伤害,在猫盟的经历让我逐渐认识到保护野生动物的紧迫性。
包括我现在在动物园工作,我们认为现代动物园的首要任务不应是娱乐,而应服务于野生动物的保护。
2019 年,陈月龙来到了南京红山动物园的野生动物收容救护中心。这是江苏省和南京市两级的救护中心,在这里的野生动物大概保持在七八十种、六七百只左右。其中被救护的有一部分是来自国外的动物,主要是从非法野生动物贸易里被救出来的,比如蛇等爬行动物,或者鹦鹉之类的鸟类。考虑到对生态造成的影响,很多境外的物种是不能被放归的,只能在救护中心里养着。
而另外救助的一部分就是本地的野生动物,主要是活动在城市中或者城市周边的受了伤的野生动物。可能很多住在大城市里的人很难想象,其实有很多野生动物就生活在我们身边。比如,我们曾经有一位讲述者就在凌晨三点的北京三环辅路上看到过一只逃窜的黄鼠狼,我们的制作人刘逗也在夜晚遛狗的小公园里见过一只团成球的小刺猬。甚至据陈月龙说,在 50 年前的北京三里屯,你还能看到豹猫。 而在红山动物园所在的南京,因为特殊的城市格局,时至今日,你也有可能在城市里见到一些体型较大的本土野生动物,比如獐子、狗獾、鼬獾,还有曾经被央视新闻报道过的、大名鼎鼎的南京野猪。
南京的城市中心,保留了紫金山这样一个山体,再加上有中山陵景区,城市中心的自然生态保护得非常好,政府的开发力度较低,野生动物自然有机会留存下来。
在这里自然生态与城市的距离很近,我第一次去紫金山就看到了獐子和野猪。
相比之下,北京的街头就极少在城市里碰到野生动物,北京的山区面积其实非常大,但它的山区全都在四周,中间城区面积大,所以城里边根本感受不到来自山区的野性。
南京就不一样了,紫金山上的野猪,它没事溜达溜达就溜达出来了,跑到地铁站、大街上、校园里。
■ 獐子 图/来自网络
虽然普通市民可能见到一些野生动物,但是并不是所有在城市或周边出现的野生动物都需要专业救助。而具体哪些需要、哪些不需要,还是需要一些背景知识来辅助判断。
尤其每年的四五月份,我们会遇到很多关于鸟类的求助。
春天,许多雏鸟刚生下来时,浑身都是绒毛,飞羽和尾羽的发育渐次进行。偶尔会有雏鸟,在它们饿了的时候,从巢里蹦出来到旁边的树枝上,但此时它们的尾羽还没发育健全,飞行能力还不是特别好,一个意外,可能就直接从树上掉下来。
每年都有非常多刚会飞的小鸟从树上掉下来,因为它不具备远距离飞行的能力,很难再飞回高处的树巢里,鸟妈妈这时候也无能为力,只能在树冠里焦急等待。这时候就需要人直接把雏鸟送回高处的树冠层。
但如果这种情况下,路人把它送回救护中心,我们大部分情况都能喂活,但这些雏鸟会在这个过程中,失去跟同伴学习生存技能的机会。包括学习如何辨别天敌,学习如何社交,这些必备的生活技能,我们很难教给它们。
我们只能把这些大大小小同种类的鸟关一起,让它们互相交流。因为能教会一只猫头鹰如何成为一只真正的猫头鹰的,只有其他猫头鹰,而不是我们人类。如果它每天只跟我接触的话,它只能以为自己是人或者以为人是它。
还有像刺猬这种动物,也比较容易被捡来。比如有人晚上在小区遛弯,看到一小刺猬,在路上一动不动,觉得它肯定是有问题,就送来救助,最后一通检查下来,发现他没什么问题,各种指标都正常,它其实是不需要被救助的。
■ 照顾小刺猬 图/《开园啦萌友》截图
刺猬是这样的,它也跑不快,浑身长满的刺是它最重要的防御武器。在遇到危险时,它的策略就是选择一动不动,然后把刺准备好,让你知道你搞不定它。所以,刺猬在路上不动,不一定是它有问题。
还有很多食草动物幼崽容易被意外救助,虽然它一生下来就能站能跑,但是它的奔跑能力比较差,很多时候这些动物的妈妈会把幼崽留在茂密的草丛里边,让它们一动不动,然后自己去外边觅食,等回来再喂奶。
如果你在这时候遇到它们,看到草丛里边有两只小鹿或者小袍子或者小獐子一动不动,周围有没有大的獐子或袍子陪着,正确的做法是赶紧走,不要去添乱。
很多幼小的动物在遇到危险时的正常反应就是一动不动,因为那时候它跑不快,就选择一动不动企图让你看不见,但你要是一不留神看见了,假装没看到就好。
呼吁市民不要随便把不需要救护的动物幼崽抱走,一是为了避免造成骨肉分离的动物家庭惨剧,二也是因为人类想要没病没灾地养活一只动物幼崽真的是太难了。有的动物幼崽因为各种原因失去了亲兽,或者被人误认为失去了亲兽,就会被送到救护中心来。而动物育幼是陈月龙工作中最辛苦的部分,幼崽很小很娇弱,不仅需要像人类婴儿那样定时定点地喂奶,还缺乏像儿科医生、育儿大全这样的支持体系,一切都得靠饲养员自己的观察和判断。 这段时间,陈月龙就正养着几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狗獾。
晚上 11 点我还要去给狗獾喂奶,现在它的喂奶次数已经减成 4 顿了,之前是 7 顿。那段时间,我每天晚上就睡两三小时,什么时候熬到它断奶,什么时候我才能解放。
■ 喂养狗獾宝宝 图/《开园啦萌友》截图
野生动物的育幼其实非常困难,因为这些动物的育幼过程,没有成熟的理论指导,更多的需要饲养员自己探索,我会时常参考欧洲獾的一些资料,再针对个体情况,进行育幼。
育幼根本不是大家想象的「如何让它们健康快乐成长」,而是「如何让它们不死」,这才是育幼的首要准则。只要不死,它就有机会长大。育幼的过程中磕磕绊绊总少不了,但只要坚持下来就是胜利。
去年我们救了一个黄鼬,第一次救助这个物种,没太多经验,救助过程中意外发现,黄鼬小的时候没睁眼就可以吃肉,真的很神奇。
之后我们又救助了一个鼬獾,它奶粉接受不好,同为鼬科动物,我以为可以用喂小黄鼬的方式喂养它,进而解决它奶粉适应不好的问题,而且这只个头还大些,牙也长出来了,状况要好一些。结果,它最后死了。
■ 鼬獾 图/来自网络
虽然它们都是鼬科动物,但实际上差异非常大。那次经历让我意识到,我们对育幼的了解远远不够,也是因为这样,才会出现各种操作误区和问题。
跟普通动物饲养员不一样的是,本土野生动物救护是为了让动物最终能回到自然。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会做出各种各样的努力,比如把食物藏在落叶或者石头下面模拟野外的环境,比如尽量跟动物保持距离,防止它们对人产生信任。
我经常被问到,「放生的时候有没有不舍?」说实话,我每次都挺舍得的。我做了那么多努力,就是为了让它们回到野外的,野外才是属于它们的地方,我没什么好不舍的。
但有时候确实有些动物没有办法回到野外,或者无法避免地跟人建立了信任。
我去年救了一个小白头鹎,挺常见的。它刚被送进来的时候,身上没什么毛。后来在我们精心的照顾下,逐渐恢复正常。
■ 白头鹎 图/《开园啦萌友》截图
它本来应该在青少年阶段,一个比较懵懂阶段放归,因为那个时候它比较容易社会化,能更好地跟自己的同伴有一些社交。但那只鸟不知道什么原因,在它放归前,它的飞羽折损了。因为它的飞行能力下降,放归的日程不得不推后。
我以前养过这种鸟,知道它在第一年的秋天会有一次全身的换羽,那时候飞羽是能长出来的,我当时只能决定再养一段时间。大概两个月后,才把它放归。这个时候,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放归时机。
这两个月是它认知形成的重要阶段,这段时间,它对人产生了很强的情感联系。所以后来,即使我们已经放归了它,它过了两天又自己飞了回来。
这是去年夏天的事情,到现在它还每天跑到我们那去,找点吃的喝的,它有时高兴,你一伸手,它可能会落你手上;不高兴时,你伸手,他就飞走了。
我们做野生动物救助,应该是要教会这些动物对人类保有高度的警惕的,只有这样,它们才能是安全的。如果对人类过于信任,它们很有可能被伤害,那我们的放归就是失败的。
■ 工作中的陈月龙 图/《开园啦萌友》截图
可转头一想,这件事好像不取决于野生动物,也不取决于我们的工作,更多地取决于人类对野生动物的态度。只要人类是友好的,野生动物对人类的信任,便不是件坏事,我们的放归也就是成功的。
在野生动物救护中心的动物都没有名字,我希望每一只被救护的本土动物最终都能回到野外,回到它们本来生活的地方,也希望在那个地方的人类都像救护中心里的工作人员那样珍惜并爱护着它们。
我以前想当动物饲养员,后来做野生动物救护之后发现,这件事比我以前想的还高级。我不仅能够帮助这些受伤的野生动物,还能让他们再重回野外,这件事意义好像更重大。
当然也会遇到很多让我无能为力的情况,还有很多我本可以做到更好却没能做到的事。所以,我会继续去完成那些事,希望能帮助到更多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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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图《开园啦萌友》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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